在坚持不懈的“做”中，诗意地生活

上世纪的1968年七月流火的季节，我响应“到农村去，到工矿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号召，告别家乡——虽不繁华却是江西省会的南昌，奔赴江西生产建设兵团二十七团的时候，我刚满16岁，一脸兴奋又很茫然，当火车汽笛一声鸣响，我问自己：“我该做什么？该向何处去？”

然而，做梦也不会想到在我35岁已遍尝人间酸甜苦辣的时候，做起了律师，进入“无冕之王”的律师行业，而且一做做到了退休。至今已退休10余年了，还时不时零打碎敲做一点业务，以保持思维的正常、生命的节奏，避免早衰，落入彻底边缘化的境况。

夜籁寂静，月朗星疏，望着书橱中几十本荣誉证书，四次三等功、江西省优秀律师、司法部律师行业创先争优党员律师标兵、南昌市律师制度恢复30周年贡献荣誉奖的奖章、奖匾，幽幽然闪着亮光，翻看曾经写下的文稿诗笺，我看到了自己的律师之路，它蜿蜒曲折，延伸至我的眼前，情不自禁陷入了回忆。

1986年我参加全国首次律师资格统考并顺利通过，我遂慕名去南昌市第一律师事务所申请实习。接待我的是时任该所副主任的张马力律师，她的名字对我已是如雷贯耳，一位南下干部，老公安，新中国第一批女律师，以敢于直言的刑辩见长，我对她仰慕许久。

她郑重地说：“你现在就写一篇短文，我看你文笔如何？”我连声应允。记得我当时以1984年国庆大阅兵为题材，写了一篇《走过天安门》的散文，文中写道：“走来了铁军洪流，走来了铁马金戈，走来了铁壁铜墙，走来了铁鹰巨龙。走过了日夜兼程风雨无阻，走过了浴血奋战凤凰涅槃，走过了睡狮怒吼民族觉醒，走过了梦想崛起中华振兴”。

张马力律师阅后，微笑着说：“不错，你的文笔还好，来实习吧！”就这样，马力一言既出，我驷马难追，从此开始了我的律师生涯。我先是拜任琪律师为师，后又被王一帆律师收至麾下。我当时还在一家企业的厂办工作，事无巨细，工作颇重，但我两头兼顾，咬牙坚持，见缝插针，疲于奔命，誓言一定不能因律师业务耽误本职工作，也不能因本职工作耽误律师业务，寒来暑往，顶风斗雨，披星戴月，不辞辛苦，做了7年兼职律师。

那段时间，很苦也很累，但很快乐，当妻儿熟睡了，我还在一盏台灯下伏案工作，有一份寂寞，也有一份幸福，透过昏黄的灯光依稀看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如一星火苗在顽强的、忽明忽暗的燃烧，相信只要坚守，只要自强，终会雨过彩虹。

当时，同我一道做兼职律师比较活跃的还有宋国彬、杨炳富，可惜他们俩人已因疾病英年早逝多年，至今想起，心里还隐隐作痛。

我感谢任琪律师，虽然她只比我年长1岁，但总是像大姐一样对我悉心关照，倾力帮助，在交代我做业务时，总是不忘说上一句：“有时间吗？没有的话，我先去处理一下”。她后来退休回了上海，这10余年来，我一直很想念她，她的干练、热情、开朗、智慧、爱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我感谢王一帆律师，他在那个时代堪称南昌律界的“泰斗”，能成为他的学生是我一生的荣耀。正是在他的言传身教下，他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功底，影响了我的遣词造句激扬文字；他曾在法院历练淬铸的缜密逻辑思维能力，影响了我的能言善辩条分缕析；他对人生的感悟，对律师事业和法治的思考，影响了我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既是他的传授也是我的成全，我记得一首唱给老师的歌：“长大了，我就成了你！”

我向来不十分看重创收，这可能是我从16岁起就靠微薄收入养活自己的缘故，陡然一下“富裕”我竟不知所措，当然也就不会以金钱作考量，去或接近或膜拜或评价他人。我总是想，我是一名兼职律师，即使将来做了一名专职律师，向前辈和同行学习，最主要的是以自强不息的精神，去采撷他们的精粹，去学习他们的长处，去沐浴他们的光辉，去分享他们的快乐，立足于自己，自强于自己，博采众长，完善自我。

古语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深感：在那个拨乱反正的时代，在那个思想解放如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时代，在那个神州大地响彻“振兴中华，匹夫有责”的时代，我们虽然青涩，虽然莽撞，虽然势单力薄，但人人喻于义，乐在义中，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时光，我们从天赋人权的角度认识了律师的作用，从人类文明的视野认识了法治的必然，从而奠定了我们今天仍在从事律师职业的基本思维和不可逆转的奋斗目标。我庆幸自己赶上并弄潮其中，至今坐在舒适柔软的沙发上，还会忘情地吼上一声：“激情燃烧的岁月，归来吧，归来还是少年！”

到了上世纪末的1992年下半年，我开始慎重考虑职业的取舍。随着企业改革的深入，“砸三铁”（铁饭碗、铁工资、铁交椅）已近尾声，开源节流、减员增效被提到议事日程。我深感：左右逢源，两头兼顾的日子就要“寿终正寝”了，“熊掌和鱼翅不可兼得”，我不能再“言左右而顾其他”了。我义无反顾自我减员和原单位办理了停薪留职的挂编手续，于1993年1月加入了刚刚组建的南昌市涉外经济律师事务所，成为了一名专职律师。

涉外所是从南昌市第一律师事务所分出一批律师组建的，也是当时南昌市司法局要着力打造的一个所，有祖铁军（所主任）、林瑞兴（所党支部书记）、王一帆、张马力、胡林、周兴武、尹蓉蓉、彭喜根、张辉、胡晓辉、张淑芝等律师和我，可谓兵强马壮、人才济济。成立当年业务创收即已突破一百万元，据说是当时全省率先突破百万元大关的所。

这个所有它的特点，是标准的“老中青三结合”。有王一帆、张马力、胡林律师的老当益壮，有祖铁军、林瑞兴、张辉、胡晓辉、张淑芝律师和我的中年相助，还有周兴武、尹蓉蓉、彭喜根律师的新星闪烁（后三人相继离开分别担任其他国办所的副主任），自然是搞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成为众人羡慕的律所。1997年2月，苑德闽律师接棒涉外所主任，郭丽卿、张辉律师担任副主任，涉外所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发展势头。

至2000年10月国办所改制完毕，我在涉外所做了7年专职律师。在这7年中，我从自强蜕变为自律。因为，我深感：所谓自强，就是要初生牛犊不畏虎，要咬定青山不放松，要敢做、勤做，哪怕拔出萝卜带出泥也在所不顾。但，自强总是有限度和赋予新意的，一阵冲杀过后，你得想一想，你从何处来？此刻身在何处？又该向何处走？你是不是有意或无意放大了自己的人性弱点，弱化或遗忘了自我约束、自我反省、自我纠错的善美？

我开始注意自我修行，开始自己对自己律己，不再追求或沉湎于律人的“快感”之中。你是快50岁的人了，再不抑制自己的欲望，再不洗净自己的“戾气”，再不严于律己，谨言慎行，做一位有内涵的律师，将来会悔之晚矣。

我给自己立下了一条规矩：凡希望或要求别人做的事，自己首先要做到；凡自己做不到的事，不强求别人做；凡别人在做的事，自己认为不该做就坚决不做。一段时间，有一种价值取向，就是别人在做，我不做，我就要吃亏。现在，这种价值取向依然存在，且有越演越烈之势。但，经典学说，伟大思想告诉我们：凡恒久的主题，总有一种神奇的奥妙，那就是反向的力量，别人在做，而且做得乐此不疲，你不做，你反倒成了智者，成了赢家。

20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恪守律己的信条，恪守自己给自己立下的规矩，现在业务很少做了，什么烦心的事基本与我无缘，我可以没有顾忌的驻足湖畔，敞开心扉笑望江湖，虔诚恭祝同仁朋友们律海扬帆，乘风破浪。

几千年来，中华民族有一个引以为自傲的光荣传统，或者说血脉相承的遗传基因，那就是“血性”两字。凭借血性，中华民族历经大苦大难，今天依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殊为可歌可泣。律师，乃文化人，乃古代人称的士大夫，乃现代的护法者，不可谓不是血肉之躯。

但，我从不敢妄加自诩，自己告诫自己，要做一名有个性的律师。我身高有1米78，显硕长，年轻时有“玉树临风”之姿，又因戴一副眼镜，皮肤稍白，像一个“白面书生”。这是玩话，却不影响我有个性，亦非逆来顺受，洗耳听命的“等闲之辈”。我有时会在法庭上与公诉人或法官激烈争辩，有时会因争强好胜与对方代理人我的同行针锋相对，不让一句，有时会或在电话里或当面“训斥”当事人，当然，对一些无理诉求、建议或“悄悄话”，我早就学会了拒绝，置之度外。

我还有一个不是律师该有的“习惯”，就是很少“开疆拓土”，自我推销，招揽业务，乃至我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适合做律师？

后来，痛定思痛，我深感：做一名有个性的律师，与做一名有业务，能做好业务的律师并不矛盾。而是，你要有你的个性，不张扬，不市侩，不庸俗，不取悦，敢于直言，敢说真话、实话，敢把自己的意思认知表达清楚，学会拒绝，不做违心、违纪、违法的事。

律师，在平民百姓眼中，是公平正义的代言人，虽有唐璜的幽默，但终归是顶着现代法律人的荆棘王冠，在工作，在执业。即使暂不能以“血性”誉之，但做一名有个性的律师，学会拒绝，给人以“君子坦荡荡”的光明磊落之形象，应不算太过苛求，作为一名老律师，我更应率先做到。

本世纪伊始的2000年11月1日，我和张工、苑德闽、战赢、邬建平、何大年律师携手创办了江西豫章律师事务所，不久，徐建章、涂韵春律师相继友情加盟。

豫章所的创办，无疑是国办所改制相对成功的案例，或者说硕果，因为它聚集了一批当时在南昌律界相对完整的且有一定代表性的律师，未来将在一起抱团打拼，翻开了南昌律界合伙制律所以“主流”姿态承前启后发展的一页。我这不是自夸，而是在当时，它的出现，冲破了沉闷、失落乃至萎靡的氛围。

豫章所的发展势头较好，无论是从思路、视野、知识、人才、业务、创收、平台等律所诸多要素考量，都有它的新鲜感。这当然是据于南昌而言，与北上广深的大所，尤其是红圈所相比较差距还是很大。我作为其中最年长的律师，已感力不从心，跟不上节奏。

合伙制律所要办下去并且办好，不仅是“资合”，更多是“人合”，而其中，分配制度的适时调整，是保证和推动合伙制律所发展的关键。因此，在豫章所创办的第4年，我们对分配制度作了重大调整，即：在提取公共积累后，对合伙人的利润分配，从人均分配改为与每人创收挂钩分配，这一调整，调动了合伙人的积极性，纠正了“大锅饭”的弊端。

我当时意识到：合伙制律所要长治久安，要永葆青春和活力，要茁壮成长健康发展，其“人合”要有优秀的律所文化作载体，作纽带，作催化剂，以此凝聚全所之心之智之力，形成百折不挠的合力。因此，豫章所从建所初期，就狠抓律所文化建设，把律所的学术氛围搞浓，把律所的学习热情烧旺，把虚心学习，不耻下问，勇于探索，勇于创新的基本功练好。如果说，君子谦谦于外，那么文化内涵则应“金玉其中”，律师事业的飞速发展，需要一批“饱学之士”。于是，我再忙也要挤时间撰写案例、论文，积极参加华东律师论坛的交流活动，并经常向《江西律师》投稿，文体不拘一格，抒发自己对律师业务、律所文化认知的真情实感，为推动律所文化建设尽一点绵薄之力。

我当时还意识到：当提成律师的总创收达到律所创收的三分之一时，它就在向我们发出吸纳优秀律师入伙的信号，当提成律师的总创收达到律所创收的二分之一时，它就在向我们发出要通盘考虑律所业务、分配、人员配置、团队建设，管理层更新的信号，与其说是胜利的鞭炮，不如说是长鸣的警钟。一个所总是要向或“大而全”或“精而专”发展，无论是哪一种规划或模式，业务创收是重中之重，从百万所到千万所再到亿元所，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水中月镜中花，创始合伙人的睿智开明，高瞻远瞩，励精图治，往往在关键时刻，决定一家律所的兴衰荣辱，切不可迷恋“一亩三分地”，要与时俱进，推陈出新。

在此，我要向豫章所尚在一线工作的创始合伙人和相继加盟的高级合伙人致意，正是因为你们不墨守成规，不安逸现状，才使豫章所以2005年被评为首批“全国优秀律师事务所”为契机，一年一个台阶，峰回路转，走到了今天。而今天，又向你们提出了“豫章所向何处去？”的历史性命题，期盼你们的破题，解题，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

我陪伴豫章所走过了13年，2014年我因退休退出了高级合伙人团队，至今又是8年。这8年中，我开始专注于自己的个人思考。思考什么？思考你怎么活下去，怎么活着？有人说：“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又说：“一息尚存，奋斗不止”，还说：“小车不倒只管推”，那是带有理想主义豪情的励志名言，更多是一种心态，不一定非要成为行动，因为这不符合人的生命规律。

在经历一次重疾后，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深感：人生苦短，来日不多，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律师是一门职业，法律是一门科学，法治是终极目标，它需要一代一代人的努力、传承、发扬、光大，要思考的问题浩如瀚海，灿若银河，你无法穷尽，只有望洋兴叹。

于是，我从2017年春末夏初，启动了我的历游之旅。

在美国，我思考，短短的200余年，美国是如何成为当今唯一超级大国的，它有何能何由何道吆三喝四，颐指气使？

在法国、意大利、瑞士、德国、奥地利……我思考，近代资产阶级革命有何意义？它的人文精神、科学技术、国民性以及对文明的构建，是如何形成？在涉及普世价值观的话语权上，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与此争锋，一决高下？

在俄罗斯和北欧四国，我思考，苏联为什么解体？当我漫步在红场时，已物是人非，望不回旧时燕，而北欧四国从曾经海盗出没的蛮荒之地，是怎么变成了世界上最具幸福感的国家？

在日本，我思考，日本的明治维新，是一场“脱亚入欧”的改良，还是一次颠覆其源于中国唐代礼仪轨制以及儒家思想传统的革新？作为东方大国，我们可以从中悟出一点什么？

当然，我最为关心和思考的还是法治和律师事业，尤其是人作为社会最基本细胞，所能参与其中并可能决定未来的渊源与理由，律师作为现代法律人，究竟能够起多大作用，肩负着何种历史使命？……

我将这些思考，浮光掠影又慎思谨言记入我的游记中，期望能有所探讨。

我记得，我曾对艾建华律师、张洪律师，还有我的妻子谈过退休后我要学会思考，他们充满善意的会心一笑，给我增添了思考的勇气。以前忙顾不上，难得有停下来回望的闲暇。现在不同了，你可以对着一朵花一片叶，呆呆地、静静地凝望10分钟，20分钟，乃至半个小时，你会觉得万物皆有灵性，都是一具生命，你想它，看它，它就会记住你，世界也就因此变得更加美好。

我在思考之余，重拾当年作为文学青年热爱的写作，自2016年4月写下第一篇散文《清明，清明，清净之光明》起，至今已断断续续写下了70余篇（首）散文和诗歌，大都发表在豫章所公众号上，我期冀自己能成为一名“歌者”。

我在《明天，你将出庭……》一诗中写道：

终于你停止了键盘的敲击

淡淡微笑遥望天边的星辰

飞翔的思绪收拢早点歇息

为了阳光公平地照亮每一位公民

明天你将走上庄严的法庭

我在《给明天一个微笑》一诗中写道：

这是给明天的一个微笑

是对枉法裁判者一个严厉的呵斥

慎用你手中的权力

收敛你拥有的暴力

人民民主权由民授

人民对公平正义的追求

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是立党之魂立国之本彪炳千秋的真理

唯有彪炳千秋啊才会永不背弃

5000年文明古国抒写人类进步的新篇

一万年太久

只争朝夕

我在《此刻，你老了吗？》一诗中写道：

你老了吗？

再没有刻骨铭心的花晨月夕，

再没有充沛为克难攻坚，

再没有呐喊为坚定信念，

没有了充满热望的火焰，

没有了温润潮湿的香唇，

没有了血性澎湃的狂野和期冀，

你像一尊汉白玉雕塑沉默不语。

我在《2020年我们走过》一诗中写道：

2020年我们走过

走过荆棘走过坎坷

走来曙光走来希望

用温暖的体温驱散寒冷的凄凉

让美丽的雪花报告春天的来到

我决心，只要我还是一名律师，我就要用律师的思考写作下去，为律师事业讴歌，为法治讴歌，为时代讴歌，为生于斯养于斯的祖国讴歌，用一抹晚霞点燃生命的余火：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没有一丝丝改变，

时间只不过是考验，

种在心中的信念丝毫未减”。

我衷心希望青年律师在忙时不忘来路，烦时不忘初心，惑时不忘去处，把自己的工作、生活、婚姻、家庭安排好，把身体保护好，珍惜当下，过好每一天。当清晨到来，迎来第一缕阳光时，你会感觉活着真好，生活真好，人生真好，其实处处有诗意，何须去远方寻找。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庸常，一半是诗意。我们纵使默默无闻耕耘，甚至是忍辱负重前行，仍有一袭花香醉人，仍有一阵春风拂面，仍有一缕阳光暖心。

我匆匆记下自己执业30余年的感触，思绪万千，感慨万千，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话：律师同仁，在坚持不懈的“做”中，诗意地生活。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律师从躁动走向静穆，从青涩走向成熟，从平淡走向辉煌的路途。

路漫漫其修远兮，一路坎坷，一路同行。